纸烬ember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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敛(六)

醒来时阳光正烈,明晃晃打在脸上,说是耀眼,温度却不灼人,暖洋洋地在梦里散开,只是后颈酸的厉害,不然还可以继续睡。

 

桌上积了数十张纸,横纵里飞舞着他的字迹,洋洋洒洒。夜晚深受王小姐故事的启发,硬是写到浅阳从湿漉漉的地平冒出点头才罢手,也是脑子里容不下思考的空隙,想法融在句子里,一排一排地往纸上蹦,不然哪能这么快把她那半个故事写完。

 

他穿好衣服,对着镜子整理领带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下午一点他敲响了隔壁的门。

 

“你来了。”到来是意料之中。

 

还是像昨天一样,隔着一个小几,喝茶,准备听她讲述。

 

她让他先坐下,说要给他听首歌。

 

这时他才注意到房间角落里有一台被布盖住的留声机,唱片就搁在上面。

 

他等着它出声。

 

几声嘶哑的,像是老人咳嗽的声音先放出来,随后是圆润饱满的女声,被锁在唱片里,时代的灰微微蒙住,他听着。

 

是《天涯歌女》,周璇的歌。小时候家旁边有一对从上海搬来的老夫妇,先生闲着没事的时候老是哼唧这调,太太有时甚至会在屋里亮亮嗓子。

 

不知为何,“家山北望”这样伤感的词唱起来却是带着笑意,这唱腔大概就是舞女的作态。但舞女能怎么悲伤地唱呢?

 

“小妹妹似线郎似针,郎啊穿在一起不离分……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“那天他让我去虹口区的一个日式酒馆,我给他唱了这首歌,”她靠在墙边,手抓着臂,“第一次看见他哭。”

 

“那你肯定不是笑着唱的。”他痴痴望着前方,失神。

 

凄楚的歌声,酒馆里,郎情妾意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郎啊……咱们俩是一条心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“晚了。”他这样说,待坐定,“去福开森路。”

 

她知道到了公寓就不见得有机会了,折腾到半夜也不一定会出来,“先去一趟珠宝店,戒指应该好了,就在附近。”

 

“回刚才那里!”

 

她试探性地把手放在他手背上,他反握。掌心炙热。

 

其实他一直都在淡笑。

 

紧紧捏住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他们下了车,向金色匾下的门走去。

 

车门关上,像枪声。

 

臂搂着腰,光明正大地,在街上走着,他们似是般配的一对。

 

门口有个吸烟的男人,进门里面又有两个行迹可疑的男子,她疑心是重庆的人,可为何又要派两拨?

 

他也打量两眼,认识一样,没有在意。

 

印度店员把他们带到楼上,哈利先生叫他们坐下。

 

“The master pieces is ready.”神秘的笑容,盒打开。

 

粉钻被银白簇拥着,卧在里面,闪着微光,是来自外星的石?

 

心跳放慢,时间沉缓地游,颤抖着把戒指接过来,眉眼容动。“你喜不喜欢我选的钻石?”

 

声音像是带着哭腔。

 

“我对钻石不感兴趣,我只想看它戴在你手上。”温柔的,温柔。

 

她想要摘下来,“戴着。”她想起三年前的“穿着”,只是那时语气是冰冷的,霸道。

 

“我,我不想戴这么贵重的东西在街上走。”

 

慌张的稚拙模样,他没觉得好笑,往前执住她的手,“你跟我在一起。”他看着粉红的钻在玫瑰红的指甲油里低敛又放扬。

 

一刻他又看着她。

 

深邃的眼,柔情溢出来。时间拉长,成了天地广阔的一线,停住。

 

值得吗?王佳芝,值得吗?这个男人,是真爱你的。

 

血液涌进大脑,她头涨得厉害,看人都有些晕。这不是意气用事,他爱她。

 

气若游丝。

 

“嗯?”

 

“快走!”艰难地送出两个字,他脸色猛变,飞也似跑走。

 

听见楼梯上踢踏的声音,门被撞开又是声嘶力竭且惊颤的“车门!”

 

车子驶开,门关上。还是枪声?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橱窗里的模特与她隔着一层玻璃,她与路上的行人也隔着一层玻璃,她不是他们都一体,孤独的,落寂的,走着。

 

“车!”

 

“来喽!”车夫转了几个圈圈,“小姐,请上车子!”是上海话,她莫名的亲切。

 

“哪里去啊?”

 

“福开森路。”她还是迷糊的,也许她并不是要去那里,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。

 

“好嘞!”

 

他又打了一个圈,摇晃地踩着踏板,快乐的精神。

 

车把手上扎着三只小风车,红橙绿,一蹬走,风车便转了起来,悠悠圆圆。

 

 

 

 

他的背是宽阔的,一个有朝气的年轻人,身上是使不完的劲。

 

一车的黑衣警经过他们,周围的人都跑起来,“不好,要封锁了。”他踏快了,还是没能冲过那线。

 

她静下来,人群喧嚷,她成了世间的尘埃。

 

“让我过去好伐?我还得回去烧饭啊。”老妈子急急地挤在警察面前,“看医生是可以的,烧饭怎么行?”大概是揶揄,大家都笑起来。

 

那粒药被缝在衣服里,她拿出来,凝视片刻,终是没吃下去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如鲠在喉,什么话也说不出来。他似乎是湿了眼眶,鼻头酸酸的,比后颈还要酸。

 

“我们被押到南郊石矿场,准备枪决。”她说着别人的故事,“他没救你?”“他自身难保。”

 

他沉默了。“邝裕民看着我。起初他是愤怒的,牙关咬紧,可到了后来他就松懈了,他笑……”

 

“那枪手没往我头上打,是肩膀。”

 

“你爱他吗?”他忽问道。

 

犹豫,“我那时候年纪轻,没谈过恋爱,不知道怎么样才算爱,我觉得他是爱我的,眼神里能看出来,”顿,“我愿意为他舍命,这应该也是爱。”

 

他失望地叹息。

 

“我没想到最后是这样,以为你们可以有好结局的。”他想起什么,“你还活着,那,那他呢?”

 

 

 

 

“汉奸罪。”

 

都不作声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值得吗?王佳芝,值得吗?

 

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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